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白石道人歌曲·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白石道人歌曲·疏影》
我们要了解这两首词的比兴所在,必得约略了解他所处的时代和他所常往还的朋友是些什么人物。他在他所写的“自叙”里提到:“参政范公(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万里)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龟蒙)。于是为忘年交。”又说:“稼轩辛公(弃疾)深服其长短句。”赏识他的才艺的名流是很多的。他慨叹着说:“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引)他郁郁不得志,连个人的生活都得依靠亲友们的帮助。“士为知己者死”,是我国长期封建社会制度下知识分子的常情。据夏承焘考订,这两首词作于公元1191年(光宗绍熙二年辛亥)由合肥南归,寄住苏州范成大的石湖别业时。距离他写《扬州慢》(孝宗淳熙三年丙申,公元1176年),虽已有了十五年之久,而他在《扬州慢》和《凄凉犯》词中所描绘的金兵进犯后江北一带的荒凉景象,该是不会轻易忘怀的。在他的朋友中,如上面所举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又都是具有爱国思想的人,他虽落拓江湖,又怎能不“系心君国”,慨然有用世之志?他写《暗香》、《疏影》时,据夏承焘说,年龄还只三十七岁,正是才人志士还可以发愤有为的时候。由于这些情况,他对范成大是该存有汲引上进的幻想的。张惠言说:“时石湖(范成大)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又说:“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他又在《疏影》下注云:“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并见《词选》)夏承焘说:“石湖此时六十六岁,已宦成身退,白石实少于石湖二十余岁,张说误。”(夏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而邓廷桢著《双砚斋词话》评说此词“乃为北庭后宫言之”。
我们试把张惠言、邓廷桢、郑文焯、夏承焘诸人的说法参互比较一下。我觉得《暗香》“言己尝有用世之志”,这一点是对的。但“望之石湖”,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今老无能”,而是希望范能爱惜人才,设法加以引荐。所以他一开始就致感于过去范氏对他的一些照护。“何逊”二句,不是真个说的自己老了,而是致慨于久经沦落,生怕才华衰退,不能再有作为,是自谦也是自伤的话头。“竹外疏花”,仍得将“冷香”袭入“瑶席”,是说自己的憔悴形骸,还有接近有力援引者的机会,又不免激起联翩浮想,寄希望于石湖。过片再致慨于士气消沉,人才寥落,造成南宋半壁江山的颓势。“寄与”二句是借用陆凯寄范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意,个人想要一抒忠悃,犯寒生“春”,争奈雨雪载途,微情难达。“翠尊”二句亦感于石湖业经退隐,未必更有汲引的可能,亦惟有相对无言,黯然留作永念而已。“长记”二语,可能在范得居权要时有过邀集群贤暗图大举的私议。“西湖”是南宋首都所在,这一句是有些“漏泄春光”的。曾几何时?“又片片、吹尽也”!后缘难再,亦只有饮泣吞声而已!
至于《疏影》一阕,为“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郑文焯语)而发,我认为是无可怀疑的。发端“苔枝缀玉”点出古梅(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有苔须垂于枝间,见范成大《梅谱》),以暗示这类梅花不是寻常品种。承以“翠禽”二句,暗用东坡《西江月·梅花》词“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5]的语意,反映妃嫔流落,还有谁像枝上珍禽,可以“遣探芳丛”的呢?“客里”以下十四字,把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和“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予以重新组织,再参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意,衬出贞姿摧抑、憔悴自伤的无穷悲慨。“昭君”二句标明题旨,把格局宕开,紧接“佩环”二句,点出词人发咏,不仅仅是为了“玉骨”、“冰姿”的“风流高格调”而致以惋惜而已。过片运用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梅花妆额故事 [6]以托兴“金枝玉叶”的同被摧残,旧时的蛾眉曼睩,娇态艳妆,都是不堪回首的了。“莫似春风”三句,又复致慨于“前车之覆”,悲剧岂容重演?“早与安排金屋”是“未雨绸缪”的意思。如果“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那吹落梅花的“玉龙哀曲”,悔之不迭,可是还有什么用处呢?行文到此,逼出“等恁时(那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的结局,那就一切都化为尘影,徒供后人的凭吊而已。惩前事以资警惕,也只有范成大能理解姜夔的心事。石湖也老了,凛宗国的颠危,悯才人的落拓,拿什么来安慰这才品兼优的壮年雅士呢?赠以青衣小红(见《砚北杂志》卷下),亦聊以纾汝抑塞磊落的无聊之思。倘如辛弃疾所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7]者,石湖固深喻白石的微旨欤?姜夔运用这种哀怨无端的比兴手法,乍看虽似过于隐晦,而细加探索,自有它的脉络可寻。如果单拿浮光掠影的眼光来否定前贤的名作,是难免要“厚诬古人”的。
和辛弃疾同时而自诩他的词为“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见 [8]的陈亮,有的作品也是运用比兴手法来写的。例如《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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