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扞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湘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皆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珅柄国,声张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城遇焉,捽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衢,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馀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汝即‘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士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子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倍之。前有惟,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而左右之人,又多其术以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曰:“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水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己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反求诸己,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或哲或谋,或肃或义。”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试求之,必有所以益子者。友仁以砺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辐。”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书扁鹊仓公传
司马迁叙述扁鹊、仓公,具详病者主名,及诊脉之法,药齐之宜,繁称数十事,累牍不休。余尝求之,非有义也。《周官·医师》:食医、疾医、疡医、兽医之属,隶于冢宰。愆阳伏阴,节宣补救,亦宰世者之所有事。为良医立传,无所不可。要以略著大指,明小道之不可废,与日者龟策诸传相附,摭一二事以为类,足矣。繁称奚为者?夫执技以事上,名一能以济人,此小人之事也。大人者,德足以育物,智足以役众,彼诚有所择,不宜于此津津也。若迁实通方术,而藉以自矜其多能,斯又浅者徒也。
易问斋之母寿诗序
古者以言相赠处。至六朝、唐人朋知分隔,为饯送诗,动累卷帙,于是别为序以冠其端。昌黎韩氏为此体尤繁。间或无诗而徒有序,于义为已乖矣。元明以来,始有所谓寿序者。夫人之生,饥食而渴饮,积日而成年。苟不已,必且增至六十、七十。又不已,则至大耋、期颐。彼特累日较多耳,非有绝特不可几之理也。胡序之云?而为此体者,又率称功颂德,累牍不休。无书而名曰序,无故而谀人以言,是皆文体之诡,不可不辨也。
道光乙巳六月,为易柳恭人七十诞辰。嗣君问斋郎中,征求士大夫之诗至数十篇,而嘱余为序其简端。问斋,其能辩文体者矣。余读诸君诗,知恭人事赠君先生,岂非所谓代有终者哉?初,先生以长且贤,理家事,无剧易必躬,占毕之业稍弃矣。恭人来归,一代任焉,米盐凌杂,不复关白。先生由是得专精举子业。嘉庆戊午举于乡,戊辰遂成进士。盖内顾无忧,壹志以底于成,恭人之力也。先生官陕西,恭人以舅姑春秋高,留侍养,不随之官所。既而太夫人就养秦中,恭人又留治家务。既而先生移官山东,恭人仍留里居。计先生宦游三十馀年,而恭人仅一入秦,再之山东之郯,不过三年耳。妇人类以从官为荣,乡里龌龊,不足自适。一旦朱翟茀,称为命妇,入则鼎食,出则武夫前呼,侍女如云。此常情所最称意。恭人恬然不以为荣,独习劳居僻乡,为先生经画家政。败袽敝革,储以待用,甘粗粝以自菲。岁时亲戚,承问无缺。药饵馀粮,全活贫弱下户,躬操作以率先子妇。此其识有过人者。以视拥象舆以命妇自炫,颐使侍婢俯仰如神者,其贤否当有辨也。诗人之祝女子曰:“无非无仪。”易此而以才能自诩,则于道为悖矣。如恭人者,所事不出闺闼,所行不越庸德,独其相夫以发名成业,而不慕从官之荣,此有人所难能,而其他盖可知矣。余故揭其大者著于篇。若其称述懿行,颂祷繁祉,则诸君之诗实详,故不及云。
何傅岩先生七十寿序
国藩读《诗》,至《常棣》之篇而叹曰:旨哉!仁人之言也。朋友平居宴乐,有急则掉臂不顾。兄弟,天性也,非至不仁,可以手足而胡越乎?
同年友何君丹谿官编修,其兄璜谿,官武昌同知,兄弟相敬爱,至笃无已。他日,余谓丹谿曰:“子之亲,未耄也。二君者皆不迎养,于义谓何?”则告曰:“吾大父母之弃养,吾父七龄耳,实依两世父以生。世父长曰晴澜,次曰云岩。吾父曰傅岩,事两兄维虔,谋必咨,出必告,有财必归之,有疾侍药必躬,至以身祷。云岩世父下世,事寡嫂尤恭。今吾父母之不肯就养官所,徒以长兄、寡嫂在耳。”余闻之悚然。当吾世而犹有严于弟道如此者乎?
又二年,而所谓长兄、寡嫂者相继逝。璜谿执期之丧既除,因卓荐入见天子,遂乞假南归,躬迎二亲,养于武昌官舍。又明年丙午春,为傅岩先生及张太恭人七十诞辰,同年生谋所以寿者,属余为颂祷之言。丹谿曰:“子毋效世俗人,世俗所为寿序,至陋而非古。子但略述吾亲实行,使吾昆弟子姓有所法而向善,而吾亲亦将顾而忘老足矣。勿虚谀也。”余曰:“子之亲云何?”曰:“吾父年十八补县学生,嘉庆癸酉以选拔贡入成均。凡试于乡十六役不得售。异时苗匪寇邻县,世父率乡勇出堵贼。吾父守城,书檄调遣,胥出一手。事平,县令暨监司适主乡试闱事,欲因以私报,力谢之。教人以立品敦伦为先,前后从游千馀人。课徒所得馀金,则尽刊印世所传《感应篇注案》者,以劝愚民。吾母以不逮事舅姑为恨,事夫之兄如严上,事姒妇如姑。盖体吾父友恭之诚如此。”
古者大功同财,自秦人子壮出分,后世沿以为俗,兄弟有视如途人者矣。而为之妇者,伺其夫之旨而加刻焉。片语之隙,荆棘丛生,累世不能泯其嫌。夫一木之枝,或荣或悴,常也。而常人之情,睹他人之荣,则以为分隔,于己无与;睹兄弟之荣,以其切近则相妒,相妒则争。而荣者之视悴者漠然而疏,望望焉若将浼己。盖三物之教不行,而俗之偷也久矣。先生以次子嗣仲兄后,顾不肯随二子之官,终不令己独荣,而兄与寡嫂独落莫。此其足以激薄俗为何如?而其用心之仁厚,岂有极哉?余为揭其大者,俾璜谿兄弟守此无怠,则先生与太恭人所以娱老者,或亦在此。即以为长者寿可也。
新化邹君墓志铭